昏聩无归

*纪念荣格，一位我们未能去拯救的朋友

Loneliness does not come from having no people around you, but from being unable to communicate the things that seem important to you.

孤独并不是来自身边无人。感到孤独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一个人无法与他人交流对其最要紧的感受。

                                                                                                              ——荣格

1.

当他开始呼吸、火种跃动，第一秒便诞生了。

于是生命跟随他的脚步纷纭踏至，他坐在火种源旁边注视着他无数个兄弟姐妹，亦或是因他而生的无数孩子，将塞伯坦点亮成宇宙最耀眼的蓝色星球。

多幸运啊。他看着这一切不免这样想到。

如果没有那无意义的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这颗机械的星球或许永远也无法诞生出生命。像与它构质相仿的其他星球一样，孤独在宇宙循着磁场围绕着某一巨大的恒星周而复始的运转。

而若是没有再一个无意义的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将只会是唯一诞生在这颗行星上的生命。所以，第一位诞生的神明看着无数莹蓝的光火从火种源喷薄而出，将一个生机盎然的未来映入他的光学镜时，他高兴地想：多幸运啊。

2.

他记得，最开始的愿望不过是希望身边能多点热闹，少点冷清。

现在，当他第不知多少次与神机真人，在关于促进塞伯坦人完成更高层次进化的问题上争执不休时，他想他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只是过程并不太美好，结局也老是不欢而散。这一次自然也一如既往，神机真人那通过对外殖民扩张，利用有机生命体促进塞伯坦人更好发展的宏图大愿遭到了否定。

“噢，好吧！就让所有塞伯坦人和你一样停滞于现在，永远得不到发展吧！”

“你错了神机真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急于进步。我们现在拥有充足的资源可以发展。”

“不要自以为是了。设想一下，如果你没有无限治愈的能力，只是一个变形起来既不能奔跑又不能飞翔、身材瘦弱搬不起一件重物的废物。你还会这么说？”

“我认为，我活着本身就足以使我满足。”

“……那就带着你的满足停滞不前吧！”

说罢，神机真人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终天大帝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要在意神机真人的话。没有他的诞生，也不会有现在的塞伯坦，而且他也不可能失去天赐的无限自我治愈之能。他表示没事，神机真人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刺激他，更何况他自己也觉得，比起一位被过高的称谓冠冕的高位神话，他更希望能被当做一个普通的塞伯坦人来对待。

一个被别人需要的，普通的塞伯坦人。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切诞生的起源，是一位瘦小的塞伯坦人。

3.

他没有料到神机真人会发动战争。

似乎那个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安逸于世的世界并不存在，只是昨日所做的一个轻而易碎的梦。

最初创立指引之手，只是为了方便更好的管理塞伯坦，避免因为人口数量增多导致的领土争端。但讽刺的是，最先打破平衡的不是由他们领导的人民，而是他们自己。为了生存而斗争，神机真人如此说着他发动战争的借口。

他无限的自我治愈能力对抗击战争起不到什么作用，至少比起所罗真君、终天大帝的能力来说是如此。说到底，仅仅对自我的无限治愈除了保命之外，还有别的作用吗？但当一位喋血的战士向他伸出祈求求助的手时，他想到。

我可以代替他们冲上前线，或者替他们挡下致死的攻击。

于是他提着武器走到了战场的最前线，然后至高无上的指引之手成员替士兵挡枪的话题，即可被传遍了整个塞伯坦星。就连神机真人听到后也不免为此哈哈大笑。至真子和所罗真君把浑身上下遍布弹坑的他扛回后方，终天大帝严肃表示他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战争有伤亡这是必然。”

“你身为指引之手的成员，应该呆在后方指挥，而不是像一个战士一样冲到前线去。更何况，你的体格根本打不倒任何一个敌人，其他人甚至——”

所罗真君轻咳了一声。

“……我是说，这不是你的责任。”

“你是元始天尊（Primus），不是无用之人。”

好吧。他低头承认。不过，我至少通过拯救他们证明了自己的还可以有别的用。

一个只能治愈自己的领袖，一位连变形形态都派不上用场的塞伯坦人。确实是因为有元始天尊（Primus），引领生命诞生于世这项功绩存在，才不是无用之人。

直到后来这一功绩多了一项：创造出领导模块。

4.

如果那些功绩不复存在呢？

5.

当月卫一的光芒降临塞伯坦的大地时，他挡在了所有人之前。

然后他不复存在。

6.

当他开始呼吸、火种开始跃动，无用之人便诞生了。

7.

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存在的原因。

当他从一片废墟下被搜救人员挖起时，那名搜救人员欣喜若狂，称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这片区域挖出了无数人，比你结实、强壮的数不胜数。但是很不幸，他们都死了。有的是因为感染、有的是因为出血过多、有的是……反正，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最近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除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诧异地想到。

他被领入了一个百废待兴的社会，新的制度体系尚未建立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统治，让重获自由的领土再度被各方争夺。但所有人都一样，对于自己的诞生只有模糊的记忆，元始天尊、终天大帝、神机真人、所罗真君、至真子，五位指引之手成员的名字，连同他们开扩的过往，在被挖空了真实的细节后被存活的塞伯坦人填补上神话的幻想。

谁都希望自己诞生的意义至高无上，或者希望他们的造物主至高无上。

除了他，他只想搞懂自己，以及自己在这个社会究竟能起到什么贡献。

当钛师傅撰写出圣约时，他在研究。

当惊破天大破各大殖民地，他在研究。

当十二领袖的争端被埋葬进历史的滚滚尘埃中，他在研究。

当他从研究中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同时代的人都以烟消云散，或成尘土，或是腐朽。

在社会终于步入正轨后，塞伯坦迎来了最为灿烂的黄金时代。在那个一起都欣欣向荣的时代里，他在医疗中心做定期检查，然后望着医生满面的笑容不禁想到了那名搜救人员的话。

8.

经过无数时代的更替，他终于学业有成，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精神病医生。

因为活得足够久，他把自己能够做的事全都尝试了一个遍。直到最后他发现打仗他做不到，务工也没有能力，物质层面上的一切基本上都与他无缘。所以，最后他去选择了研究塞伯坦人的精神。

在这个物质资料富足的世界，对于精神的研究自然也十分精进，当然也是在偏物质方面。比如探针，还是从物质层面的改写，来操纵居于其上的精神。这种方式随着塞伯坦军事化的加重，逐渐也变得更加反机权。少数几位专家抗拒这种行为，他们坚信真正的治疗是自上而下，对精神的先行，而不是自下而上的强制转变。

他便是其中一位，还是为数不多的正常一类。

他有个叫弗洛伊德的同僚虽然不使用探针，但是他将自己的天赋用成操纵的手段，所以他在成了为数不多中的又一个少数。

10.

“你好。”

“你好！”

“你好……”

“我的名字是荣格（Rung）。”

于是，他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世界上。

11.

他确实被大家关注了，在大家需要他的时候。

心理诊所就是这样的存在，如果你不需要，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去那里。因为去那里意味着你心理方面出了问题，但是近年来心理诊所的生意并不好做。原因是政府将那些认为心理有问题的，通通派送进“学院”，在那里转一圈再出来不要说有心理问题，连面貌都焕然一新。

他的诊所只有在私人问题上，才得到光顾，大部分时间他在写有关塞伯坦人心理方面的相关论文。偶尔被几个高官叫去做做心理咨询，再和老对头弗洛伊德在学术期刊上进行辩论。

不管怎么说，虽然他没有走入过群众之间，但至少他被需要了。

虽然有时候他会想，即使他不存在，也没什么问题。如果没有精神病医生这一职业，他自身真的是平凡到活着只是占着空地、消耗能量的地步。按照功能主义的说法，所有塞伯坦人自出生起就被天尊规定好了一生的用处。汽车一生只能做汽车，飞机一生只能做飞机，如果汽车胆敢想做飞机的活，那么社会就乱套且违背天尊的意志。

那既不是汽车、也不是飞机，什么都不是他应该做什么呢？他花费数千年的光阴为自己寻得的答案，是只能自己给自己创造存在的意义。对于自我的一片空白，他没法像其他人那样从自身获得答案。好在功能主义被反抗者的铁锹摞倒，不然他连精神病医生都当不成。

那让他感觉自己本身还是有那么点用的。

“你是一名精神病医生，不是无用之人。”

他对自己说。

12.

但是战争不需要精神病医生。

13.

汽车人与霸天虎的战争爆发了，如同飙风般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全球，其余波扩散到了整个宇宙。

他理所应当的置身事外，就像他原来那样。

双方的领袖都希望对方脑袋开花，在这方面子弹比发声器好用。

14.

其后四百万年的时光他尽力恪守本职，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给予帮助，然后目送不再需要他的人满意离开。如过客般接纳了数不胜数的难民，解决的大部分是对未来的迷茫、对自我的怀疑，还有自杀的冲动。

他的老对头弗洛伊德不像他那么好运，听说他搭载的穿梭飞船受到了袭击。

他并不觉得寂寞，或者说他习惯了寂寞。习惯了患者们与他的来往终止于需求的结束，习惯了在一次又一次的袭击中只有他一人生还，习惯了接受自己内在的一片空白、开导自己去相信塞伯坦会有美好的明天。

他拥有足够的时间去等，这一点上他无比确信。

15.

黎明的曙光不负所望，终于拨开了笼罩塞伯坦四百万年的战火硝烟。

当他收到塞伯坦传来的，回家的讯息时，他感觉自己的火种像是第一次学会了跃动。不仅仅是对战争结束的欢喜，更多的情感涌现于一种感动。仿佛是听到了久违的呼唤，即使对他、对所有塞伯坦人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塞伯坦“显灵”。

这应该是弗洛伊德讽刺过他的：潜意识满足。

他跟随其它难民一起回到了塞伯坦，见证了领袖旗帜从神坛的倒塌。如同过去，他再度走入了一个百废待兴的社会。但是这一次，他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比如去寻找失落的骑士团什么的。

时隔多年后，他在回想起这一刻时，仍然觉得自己再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选。

他不后悔。

16.

他叫刹车，是个天才。

也是他的病人。

据他所说，他失去了半年前的记忆，甚至更早以前的记忆。因为记忆缺失带来的大片空白，让他对于自己的自我认知时常也会出现问题。有时候还会有一些焦虑。了解到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最开始他和他的相遇可谓是万分凶险。

那是他为数不多感觉自己真的命不久矣的时刻。

面对张牙舞爪的火种吞噬者，感受自己的火种突破一层层防护壁，扯断无数链接的感觉，可比因飞机失事带来一瞬间的吞没要痛苦多了。刹车说那时候，他的尖叫满世界都能听见。可能是因为那次，他不再是以唯一的幸运者身份死里逃生，而是真的被他人搭救获得了生还的机会，在月卫二上他本能地喊了刹车的名字。

总而言之，对于他而言，刹车是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病人。

通过日常对自己的心理解析，他认为这种印象来自依赖，是过去未被填补的创伤对外界的索求反应。就像从小缺乏关爱的塞伯坦人成长后，会对幼生体时期正常情感的缺失，而过分专注去占有、掠夺。但他认为自己的感情没有上升到那一步，作为精神病医生，他认为这种情感依赖有助于排解内心的压力，并不需要视为严重的病态。

至于刹车救他逃生的那次，是填补了他哪次创伤，这就是他所不知道的了。

也许那个记忆存在于空白之中？

他又记录了一条对刹车的备注：就记忆缺失而导致对自我认知产生的迷茫上，我和他或许会有共同的话题。

17.

解决完火种吞噬者危机后，他又经历了福特暴走事件，不幸的是这一次他没能再化险为夷。但福大命大，即使被爆掉了头雕他还是活了下来。解决完福特的事件后，更多凶险万分的事件接踵而至，好像是对这群妄图寻觅骑士团辉煌传说的探险家们的考验。

很多作家总是喜欢写探险者历经九死一生，才获得宝藏的故事。平时他只是当作排解，在亲身经历过后，他不禁对那些故事中的人物肃然起敬。

所以这一路的波折，他总结为一句话：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18.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死里逃生，都意味着安然无恙。

他忘记了这个事实。

摩戈与弗洛伊德事件后，他引咎辞职。

DJD事件后，生命瞬去，刹车也成了尘埃之一。当他看到停尸房里静静躺着的刹车时，他感受到火种翻涌出一阵剧烈的悸动。他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在某个时刻，他握住过谁的手，然后立下过什么决定。

为了什么，而去做了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他蜷缩在黑暗的阴影中，咀嚼自己的痛苦。他还记得刹车开玩笑说他的尖叫声全飞船都听见了，实际上最后补天士还拿他去当诱饵。他当然没有因此抱怨过什么，将自己的痛苦埋藏心底，对外装作善解人意的样子是他数百万年的时光里一直都在做的事。

没有有人在乎小人物的喜卑，更不用说还是带着护目镜。

但是他胸膛的火焰再也无法被熄灭了，它们喷涌而出，形成了有型的物体。他咳出那块小水晶时，他意识到了……

有些东西开始苏醒。

19.

我是谁？

20.

“荣格。我了解你。”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烦心。”

“我还知道你从来都不敞开心扉，从来都不跟别人交流。”

“更别提伸手求助了。”

“只有当你觉得别人有痛苦时才会出马。”

“好！你想聊啥？刹车吗？”

他摘下了护目镜。

“是我。”

21.

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看到的是对存在意义的无尽追寻，还有与他人的无数次擦肩而过。

历史的齿轮碾压着众生咕噜咕噜地滚过，他站在一旁注视着，不吐露心声，只向因痛苦而求救的人伸出手。对于自己的痛苦他置若罔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放在为众生谋求平等的战争面前渺小得犹如尘埃。

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用处，比起那些心怀雄心壮志的革命家，或者安分守己的普通民众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他曾因此缄默很久，直到命运的齿轮转动到他的面前。

那被遗忘数百万年的记忆，那被神话所掩埋的真相终于要揭开了。

22.

他们最终找到了“骑士们”的所在地，只是付出的代价是无数的牺牲和神话的幻灭。

当死而复生的药师指着自己说是神机真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世界已经坚如磐石，不可能再度颠覆。

直到这位神机真人指着他说：

“他就是元始天尊（Primus）。”

23.

“你是元始天尊（Primus），不是无用之人。”

终末大帝的话从记忆的空白海中跃出，因它而荡漾起的涟漪将过去袒露于他的脑海中。他渐渐记起来了自己是谁，他也想到了那一日，让他从此成为历史的空白，一个永远缺席的无用之人。

舰船外，巨大的伪神正在大肆破坏。他想起自己也曾变得那么大，利用质量置换发生器直接接入神经元簇，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挡在了塞伯坦之前，吸收了绝大部分月卫一的电磁脉冲波。

这一次，他不必那么做了。他看着簇拥在他身边，即使知道他是元始天尊，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芥蒂的同伴。他回忆起来了往昔，他见证生命诞生的那一日，还有与神机真人还未对立的日子，想到了那个他真正融入过的世界。

如之前所说，他不后悔踏上寻光号。

“多幸运啊。”

他说。

24.

其实有用与否都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一直有同伴的陪伴。

曾经那些同伴是终天大帝、所罗真君、至尊子。

现在是患难与共到现在的，失落之光的同伴。

他变形之后，静静地躺在充会电床上释然地想到，然后他又想到了夜巡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只有当你觉得别人有痛苦时才会出马。”

其实这才是他完整的一生，不是吗？我给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价值。

然后，最后的创造开始……

25.

一滩黯淡的死灰上，十二个领导模块在闪烁光芒。

End